• 为美落泪 蒋勋
  • 作者: 发布于:2015-06-19  点击: 字体: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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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大约在一九七三年,为了研究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艺术,我第一次去了意大利。

    从巴黎出发,一路搭便车,经过阿尔卑斯山,第一站就到了米兰。

    身上只有两件换洗的T 恤,一条牛仔裤,投宿在青年民宿,有时候青年民宿也客满,就睡教堂或火车站。


    随身比较重要的东西是一本笔记。

    在巴黎翻了很多书,对意大利文艺复兴史料的了解有一个基础。因此,我刻意不带书,搭便车,四处为家的流浪,也不适合带太多书。

    我因此有机会完全直接面对一件作品,没有史料,没有评论,没有考证。

    作品直接在你面前,“美”这么具体,这么真实。


    载我到米兰的意大利人住威尼斯,邀我一同去威尼斯,我坚持要到米兰。

    到米兰已经是夜里十点,他把我放在高速公路边,指着一大片灯火辉煌的城市说:“那就是米兰。”

    我背起背包,走下高速公路,一路吹着口哨。

    遇到一个南斯拉夫的工人,也在找青年流浪之家,就相约一起找路。他问我:“为什么来米兰?”

    我说:“看达芬奇《最后的晚餐》!”

    他看着我,好像我说的是神话。


    第二天早晨我就站在《最后的晚餐》的壁画前面。教堂很暗,看不太清楚,又有很多鹰架,有人攀爬在架子上,用一些仪器测试,有时候照明的灯亮起来,一块墙壁忽然色彩夺目起来,好像五百年前的魂魄忽然复活了。

    一个鹰架上的中年女人走下来,坐在鹰架最下一层,倒了咖啡,缓缓品尝。安静的教堂里没有人,她看到我,我正做笔记,她问:“这是中文?”我说:“是!”

    “很美丽的文字!”她说。

    她是挪威人,从大学退休了,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聘请,参与《最后的晚餐》的修复工作。

    “我只负责一小部分,”她指着鹰架上端的一块墙壁,是刚才照明灯照着,忽然灿烂起来的那一公尺见方的区域。

    “真美,不是吗?”她好像在独白,回头看着那笼罩在灰暗中其实看不清楚的一大片墙壁。


    我的笔记上写的常常是这些故事,严肃的艺术史家大概不屑一顾的。

    米兰的史佛萨古堡有米开朗基罗最后一件《哀悼基督》,他在临终前几日还在雕刻的作品。两个人体紧紧依靠在一起,好像受了很多苦,忽然解脱了,依靠着一起飞去。

    古堡里没有人,我独自坐在《哀悼基督》前,想到米开朗基罗一些美丽的诗句,歌颂死亡,觉得死亡这么安静,像辽阔的大海。


    我好像听到声音,铁的凿刀敲打在岩石上的声音,石片碎裂的声音,一个男人喘息的声音……

    作品像在呼吸,你不站在它面前,不知道它是会呼吸的。

    史料与考证不会告诉我们,“美”是一种呼吸。

    我一直记得那么真实的作品呼吸的声音。


    三十年后,那呼吸的声音还在,更清晰,也更具体。

    “美”不是知识,“美”是一种存在的真实。

    我到了佛罗伦萨,在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每一日擦肩而过的窄小街道,仿佛听到他们孤独的脚步渐行渐远。

    我去了美术学院,看到许多游客拥挤在俊美非凡的《大卫》四周,我想避开人潮,就独自坐在一角,凝视米开朗基罗中年以后四件命名为《囚》的作品。

    那呼吸的声音又响了起来,粗重的、压抑的,努力存活在剧痛与狂喜中的呼吸的声音。

    看过多少次图片都没有的感觉,剎那之间,那呼吸的声音使你震动起来。

    我流泪了吗?

    一个老年人,忽然递过手帕,拍拍我的肩膀,微笑着跟我说:“我二十五岁的时候,也在这里哭过!”


    我的笔记里也许记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,像一个陌生老人回忆起二十五岁的泪痕。

    三十多年后动手写米开朗基罗,有许多笔记里的片段浮现出来。我害怕自己衰老了,老到不会为“美”落泪。

    一再重复去意大利,觉得好多角落都有自己年轻时遗落在那里的记忆,特别是关于米开朗基罗的记忆。

    只是我没有想到,三十年后我会把笔记里的点点滴滴一一书写下来。

    要谢谢怡蓁,不是她的鼓励,也许这本书不会这么快出现。

    也谢谢大哥蒋震、大姐蒋安,以及我的弟弟、妹妹一家人,他们使我在温哥华有安静的环境整理这本书。


    二○○六年八月二十八日飞台北途中